來到最後一節見㠀分享會,由維怡和Jiney帶領大家談談社區藝術計劃的紀錄與評論。
維怡首先提出討論的是很多評論或資助方評估中會出現的關注點:計劃參與人數。一般的認知中往往把參與人數視作KPI之一,追求人數越多越好;但維怡指出,計劃牽涉少而深入的參與者也其實是可行的,端乎計劃的出發點和定位。重要的是,計劃發起人能否為參與人數說明合理原因。
另一個常見的評論關注點則是:質素。評估計劃質素最麻煩的地方是「質素」相當難界定,維怡分享她曾看過的一些參與者問卷,多數問參與者在整個計劃完結後,會否繼續創作、或有否習得新的創作技能。而她分享自己帶領的一次社區藝術計劃經驗:在這個面向長者的計劃中,他們刻意不強調「教導技能」予長者做創作,因為他們相信每個人都生來有創作的能力;他們反而把重點放在如何讓長者從不相信自己有能力做到,變為自信能夠以創意的方式自我表達,或者更單純地體驗到自己原來不需要什麼特殊才能也「做得到」的一種賦權經驗。
另外她看重的一點則是,計劃能否令參與者對藝術創作的看法有所改變:對於大眾來說,藝術往往是感覺陌生、離地甚至奇怪的事物,而計劃參與者能否透過體驗創作過程,開始願意欣賞和理解其他藝術作品?
而參與者在計劃過程中的經歷和得著,則是更難被評估亦容易被忽略的一環,因為評論者一般難以從計劃最後的創作成品了解到參與當下的體驗。當中維怡最重視的是,參與者能否在過程中更深入地感知自己:有沒有新的觀點去看待自己的生活經驗;會否連結到一些自己未曾深究卻重要的內心感受;有否改變了對自己的看法?這些也許是計劃能夠為參與者帶來的最寶貴的東西。
至於計劃是否能夠鼓舞參與者在計劃完結後,在日常生活中繼續自發做藝術創作、甚或發掘出自己的藝術天賦,則相對不是計劃方能夠控制得了的。當然,計劃方也可以想想後續如何營造出可以讓大家一起創作的環境和條件,讓參與者有機會繼續參與創作。
其後,維怡提出幾個社區藝術計劃的例子,邀請與會者一起討論,繼而點出評論者在評論時需要清晰自己背後的假設和原則。緊接著帶出這次分享會的重要問題:為什麼要有(本地社區藝術的)藝術評論?
「評論(critique)」這個詞,在香港的語境中容易有「批評(criticize)」的感覺(例如「你crit我」),看似比較負面;但評論本身其實是中性的。有與會者回應,藝術評論文章是一個入口,能夠讓未有直接參與某個計劃的人快速扼要地了解計劃,從而決定要否進一步接觸或參與,就像光顧餐廳前也會先看看食評一般。另外,評論亦是作為一個紀錄,讓計劃的影響力不只停留在計劃之中,而是有所延續,讓日後有意籌辦相關社區計劃的人作參考。
亦有與會者提到,需要藝術評論是為了令本地的社區藝術計劃整體發展得更好:香港現時缺乏相關的討論平台,有了這樣的平台或空間,才能讓不同人分享和交流自己對於社區藝術的理解,亦能聯繫開展不同社區藝術計劃的各路人馬,建立起一個持續的網絡。而這些藝術評論,更有機會影響本地社區藝術生態系統中的資源分配。
分享會的第二部份,Jiney 出來分享自己過往書寫藝術評論的經驗。她分享自己寫評論文章的初衷,是為了讓廣東話不精的自己,能夠透過文章與藝術家交流,亦希望嘗試把自己觀察到、但其他評論者未有留意的角度寫出來。她分享自己每次寫文章之前會的想幾個問題:
• 為什麼是我寫,而不是其他人寫?
• 為什麼要現在寫?這件事情跟現在的社會環境有什麼關係,所以需要立刻寫出來?又可否留下一些,待其他事情發生之後再寫,以作一個比較?
• 如何寫,才能夠令這篇文章發酵?
在尋找值得寫的素材時,她會留意在藝術作品或計劃中自己有什麼被打動的時刻、或感到深刻的故事。另外,她也會在展覽開幕等活動中主動跟藝術家聊天,問他們對於作品的看法,以及當初對作品的期望、想像等;繼而她會觀察這個作品或計劃,跟藝術家當初的想像有什麼不同?或者其他人的看法跟藝術家自己又有沒有什麼出入?而這些不同又是怎樣發生的呢?
除此之外,她亦會參考有否其他與這項作品或計劃類似的實踐,不一定需要是藝術實踐,也可以是社福界或社區行動者主導的實踐。而在比較藝術實踐和其他形式實踐的不同之下,她便能夠更清晰地評估,計劃牽涉藝術元素的必要性在哪裡。最後,在寫作途中,她也會跟她的寫作對象談一談,看看她的觀點中有沒有忽略或誤解了的地方,在交流過程中,她亦能夠藉此反思自己有否一直持有一些沒有留意到的意識形態或準則。
接著,Jiney分享了幾個自己書寫藝術評論的例子。
例子之一,是她寫關於本地社區藝術組織「影行者」的文章。她表示自己通常不單寫某一個活動的現場,而是把時間跨度拉長至數年甚至十數年,這樣才能觀察到一個計劃或組織中一些重要的特質、當中的變化。寫「影行者」時,她首先注意到的地方是,「影行者」作為一個以影像作行動媒介的組織,卻沒有用強調視覺設計的方式實踐;而當中其實反映出「影行者」對自己組織的角色定位、與社區街坊的交流模式等。
另外,通常在寫社區藝術時,一個觀察的關鍵就是計劃或組織跟這個社區的關係。因此,她選取了「重建議題」作為理解「影行者」在地性的一個切入點,嘗試藉此理解「影行者」的紀錄片拍攝、社區放映等,和在地社區之間的關係。文章中,她先從介紹香港的房屋問題背景寫起,如何令重建成為了一個社區的重要議題;然後提到除了「影行者」之外其實亦有其他以文化行動介入相關議題的組織,從而比較出「影行者」相比其他組織的獨特之處,無論在社群實踐、抑或藝術介入方式上。藉著寫「影行者」,她亦在文章裏回顧了香港對於社區藝術組織的公共資助模式,如何讓這些組織找到一定的空間,取得資源之餘又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另一個例子,是Jiney寫有關深水埗棚仔市場重建 逼遷的一則IG貼文。文章中,她沒有著墨於關注團體在過程中如何介入抗爭、或棚仔搬遷的來龍去脈,而是集中描寫了她在兩次前往棚仔市場時看見的一朵花;藉著描寫這朵花在棚仔搬遷前後的不同,側寫出棚仔在整個過程中所經歷的變化。以一個有象徵性的意象作為文章切入點,以小見大,亦是一個除了理論分析之外的寫作進路。
來到分享會的最後,與會者紛紛提出一些有關觀察、紀錄和評論的疑問作討論。
有與會者提問,觀察員的身位應是如何?觀察員和藝術家/計劃發起人、計劃參與者之間的距離應如何拿捏?Jiney分享,她寫「影行者」的文章時不單是一個外來做訪問、研究的身份,而是嘗試以一個更親近的身位與藝術家交談;但距離又不可以太親近,讓自己仍能保持一個客觀的眼光作分析和批判。有所批判時,亦需要和藝術家溝通,讓藝術家明白觀察員不是要「唱衰佢」,而是為了令社區藝術的生態更好。另外,批判的時候,要注意不要落入一般藝術圈認為社區藝術「不夠藝術性」的框架,因為社區藝術對藝術的理解,和一般藝術圈對藝術的理解其實並不一樣。
亦有與會者提出,觀察員的身位可以有兩類:一類是完全不介入計劃的運作、途中亦不給予任何意見,以第三者角度觀察整個計劃過程;另一類是和藝術家一起投入計劃工作,一起回顧、改進。大家可以按自己的身位、意願,和藝術家作一些溝通,去定位自己是一個怎樣的觀察員。
有與會者對於觀察員的客觀性有疑問:觀察員各自帶有自己的背景和經驗而來,會影響自己的觀察角度,真的有可能做到客觀中立嗎(或有沒有這個必要)?有與會者回應,觀察員要追求完全客觀中立是沒可能的;但也許可以在寫觀察文章時,先向讀者略為交代自己的背景、經驗等,然後才鋪敘自己的觀察所得。觀察員背景的獨特性,更有機會能夠提供多一種切入角度,豐富了計劃的敘述。
又有人提出,觀察員、參與者和藝術家各自對計劃的期望和感想,在寫評論文章時如何平衡輕重?Jiney回應,三者均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檢視藝術家對於計劃的期望或目的有否達到。另外,寫的時候,考慮到文章受眾是一般大眾,最好避免寫得過於學術或艱深。
縱而觀之,一個社區藝術計劃中,其實需要有不同身位的人從不同角度去檢視、敘述,引發出更多討論,才能夠豐富這個計劃或作品本身。而當中各個角色和崗位,對於香港的整體社區藝術生態來說,其實也是一種「互相幫拖」的關係,令這個生態網絡能夠有機地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