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夬異域——反思c.95d8之「夬兒藝術駐留」

林入

見㠀階段一及階段二核心參加者、造就見㠀入選項目「夬兒藝術駐留」發起人林入(Bom(b))

畢業於香港大學建築系,其研究關注制度如何影響空間實踐與身體經驗,聚焦香港的邊緣建築環境。他的文章曾發表於Places Journal、The Architectural Review 和 Ardeth Journal等期刊,並以空間議題進行藝術創作。身為無性別者之餘,林入逐步探索其夬兒身份,並擴展至社群與藝術實踐。他與夥伴營運c.95d8藝文共住空間並策劃夬兒藝術駐留(Crip Art Residency),探索殘疾的身份和經驗。

以下文章原文為英文,由林入撰寫,借ChatGPT之力,由林入、鄭文越及馬屬真翻譯而成。

到訪異國,面對不同的世界——我們住在海外的民宿時有過不少美好回憶:在靠近西伯利亞貝加爾湖的小木屋中焗桑拿;在南投的一座涼亭裏,煮著紅玉紅茶、圍著柴火聊天;在臺東的山丘上,與民宿主人仰望星空⋯⋯在「異域(elsewhere)」逃逸的經歷,使我們的心靈變得寬闊,也啟發了我們,希望在自己的城市裏建立類似的空間。

我們花了半年尋覓合適的空間——一個能結合藝術與生活的地方。我們走過工業大廈、舊式唐樓,甚至一座空置的廟宇,但無一合適。最後求助於狐仙,得到指示往東走,我們在西貢找到了一座村屋,並租下其中一層。還記得第一次到訪,車駛進了一排掛著聖誕燈飾的屋旁,站在陽台上,能聽見潺潺流水聲,那是從附近山丘流下的一條小溪。儘管我們不知道這個地方的準確地點,但就感覺:對了,就是這裏了。一年來,我們自己裝修、製作家具,卻無法建立一間正規的民宿:樓梯的寬度少了100毫米,不符合度假套房的標準1;我們也沒有心力投入繁複、官僚的牌照申請手續;而業主對「民宿」的理解與我們亦有分歧,對他來說,營運民宿是為了牟利。我們的民宿夢漸漸遠去⋯⋯

計劃不如預期,另一個方向悄然浮現。開展駐留計畫,既是偶然,也可以說是必然,因為:

一、我們發現,若空間的出租期短於28天,就被歸類為度假屋,而持續一整個月的駐留計劃,則不在此列。
二、駐留的概念,自然地融合了藝術與生活。
三、我們三個人在建造空間、家的過程中,其中很重要的學習是如何共同生活、互相依賴。
四、受到我們其中一位成員楊小芳因殘疾而遭歧視的事件刺激,我們將駐留計劃定位為探索和擴展殘疾的概念,設定「夬兒」為創作和抵抗的錨點。

兩次駐留計劃,藝術家都會住在西貢的c.95d8空間,圍繞「夬兒」的概念展開探索和創作。先前素未謀面的我們,在這裏共同生活,共度一段時光。我們的「夬」不盡相同,駐於光譜上各處:有人需要明亮的燈光;有人需要使用將語音轉成文字的工具;有人每天服藥;有人對昆蟲充滿恐懼。從一開始,我們便設立共住規則,認識彼此的需要和故事,並嘗試建立通用的設施。和海外的駐留計畫不同,所有參與的藝術家都在本地居住,住處包括精神復康中途宿舍、離島或交通便利的大型屋苑。有些人的日程排得滿滿,有些人的日程則更有彈性。於是駐留呈現了不同的形態:有些人連續30日住在這裏,有些人只會在週末停留,有些人則不定時過來。來來去去,在空間和「正常」生活間進進出出,如潮起潮落。

這是一個不受規條束縛、拒絕單一的過程。有些藝術家選擇在空間裏創作,有些則延展到城市。一開始,我們以為駐留持續30日才算理想,但慢慢發現,這多重的節奏成為了駐留中不可或缺的核心部份。c.95d8空間既是創作的環境,也是藝術家們的伙伴,讓他們形塑出創作的過程和概念。以上各樣無法簡單概括的差異,都讓這個本地駐留計劃,感覺更加親密和有機。

曾有「擁擠文化(Culture of Congestion)」以摩天大廈代表資本慾望滿溢的景象,2 而我們的駐留計劃之中的擁擠,卻完全相反,甚至是一種反文化(anticulture)。在這個城市,建築越發被定義、規範、商品化,將一座村屋重新想像為非「家」的空間,顯得異常而陌生。

這裏有多重的用途:藝術空間、居住空間、工作室,互相交織,私隱、衛生習慣與生活習慣互相碰撞,產生張力與摩擦。共住規則是為了和諧而設立,但又總會無可避免地被打破。我們有時會溫柔地互相提醒,有時則頑固地堅持自我,直至我們停下來反思:是他人的問題,還是我們太過固執?

日子過去,曾經空蕩的空間堆積起物件——一摞摞的畫紙,散落的畫筆、草稿、藥盒、人頭模型上的假髮。展覽臨近,它們從「朝桁晚拆」變成各有所歸,在空間裏安然找到適合的位置:畫架靠在陽台門旁,好在陽光下沐浴;畫作在沙發旁四散;書桌斜著放,面向陽光,留有走動的空間。我剪輯影片時,背後的你正在畫畫;我每日打掃時,吸塵機收集起你的藥片碎屑;你的作品和我的急凍比目魚,在冰格裏並排安頓⋯⋯生活與工作擠擁在一起,就像是我們的身體擠在黏液中,滑過彼此,藕斷絲連。我們在這個空間裏共舞,互相配合:學會直接表達、彼此依賴、尊重。若我們願意冒險去跨越本質性的理解,這不正是一個家嗎?

許多人說西貢有結界,大概是一種介乎內外的模糊邊界。以香港人的標準來說,西貢的地理位置很不方便:它遠離繁忙的市中心,沒有地鐵,只有茂密、霧氣籠罩的小路,搭小巴到來需搭上半小時。一位藝術家曾說,來到這個空間像是進入了一個與外界脫離的異域。即使經已離開,也有無形的線縈繞,將我們與這裏發生的一切繫在一起。也許這個地方是「間」,一個間隙,一個能創造出「異域」的空間,能超越四面牆的侷限。至少至少,我們希望它是一個避難所,我們可以安心吐露平日難以表達之事,也可以一同掙扎。

Ellen Samuels曾寫道,殘夬時間是一種時間旅行。3 那也許夬兒空間是一種空間旅行——跨越被歸類與既定的行為模式,不斷調整,扭擰又怪異地走向一個難以調和的場域。這既非此地,亦非彼地;既非此物,亦非彼物。在這個城市,共居已淪為可營利的生意,我們卻回溯70年代以關懷與互助為基礎的共住運動。4 去重申這種反文化,我們首先反生產力。我們核心關注的夬兒,在社會建構中便與「無生產力(UNproductivity)」時常綁在一起。我們亦將城市中最難以負擔的商品——房屋,轉化為一種反對自身的存在。這個駐留已經不僅是一起生活或一個合作,是以上種種,缺一不可。而這是關於夬兒、由夬兒發起的、為夬兒而創的一個殘夬異域。

 

「我們連結在一起,不是因為我們有一連串雷同的症狀,而是社會與政治環境將我們塑造成了一個群體。」

——Simi Linton

1 根據第349章《旅館業條例》度假屋牌照申請指引,只有單一樓梯的度假屋建築,用作出口的樓梯寬度不得少於900毫米。

2 建築師Rem Koolhaas創造了曼哈頓的「擁擠文化」一詞,以將商業建築與具加速技術效果的前衛計劃聯繫起來。這概念來自於《瘋狂的紐約(Delirious New York)》(1978)。

3 「殘疾時間就是時間旅行。殘疾和疾病將我們從線性、漸進的時間和標準的人生階段中抽離,並將我們投進一個前後加速的蟲洞,伴隨著顛簸的停頓和開始、乏味的間隔和突如其來的結束。」這段話摘自《看待殘疾時間的六種方式(Six Ways of Looking at Crip Time)》(2017)。

4「當1968年及打後的年輕人採納了共居的想法,共住的理念爆炸性地發展起來⋯⋯其他人則看到了共享家務的好處,讓男性和女性共同承擔家務和育兒的責任。」這段話摘自《共居的歷史——國際及瑞典(History of Cohousing–Internationally and in Sweden)》(2008)。


參考資料

Home Affairs Department. (2023). A Guide to Licence Applications for Holiday Flat under the Hotel & Guesthouse Accommodation Ordinance.
Available at https://www.hadla.gov.hk/filemanager/en/docs/HolidayFlat_(Eng).pdf.

Koolhaas, R. (1978). Delirious New York: A Retroactive Manifesto for Manhattan.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The Monacelli Press.
Available at https://monoskop.org/images/8/81/Koolhaas_Rem_Delirious_New_York_A_Retroactive_Manifesto_for_Manhattan.pdf

Samuels, E. (2017). ‘Six Ways of Looking at Crip Time’. Disability Studies Quarterly, 37(3).
Available at https://dsq-sds.org/index.php/dsq/article/view/5824/4684.

Linton, Simi. 1998. Claiming Disability: Knowledge and Identity. New York: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Vestbro, D. U. (2008). ‘History of Cohousing–Internationally and in Sweden’. Living Together. pp. 42–55.
Available at https://repositorio.uam.es/bitstream/handle/10486/685402/bastante_sicilia_agustin_Capitulo%205_History%20of%20cohousing-internationally%20and%20in%20Sweden.pd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