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㠀觀察】自由與規範之間,讓身心真正穿梭此地

馮婥瑤
見㠀觀察員馮婥瑤(Jaedus)

自由身影像及文字工作者,喜歡散步與觀察,近年正學習手語、舞蹈和戲劇,也有籌辦社區活動及帶領導賞團的經驗,一直渴望能串聯這些生活碎片,好好觀照身體、空間與社群營造的連繫。今年四月至六月,從潮濕到燥熱,有時是清新的白天,有時是鬧市的夜晚,以觀察員身份參與了由何明恩和徐嘉蒓共同策劃的實驗——「身體穿梭此地遊戲」。

河邊跑步、斜路疾走、駝背辦公、車站打蛇餅、瑟縮橋底、簷下避雨⋯⋯城中身影形態萬千,人們的生活體驗,很多時建基於環境和身體感(corporeality)。身體的經驗,不限於因外在刺激而生的感覺,還是接通內在的感知。而能否好好感受天地,人潮如何聚散,更緊扣著城市規劃。

「身體穿梭此地遊戲」定位介乎於導賞團和律動遊戲間,讓參加者遊走街頭,以身體開發作為切入,摸索自身與城市空間的關係。

明恩是舞者及表演導師;嘉蒓是前記者,現為創作演員及創意律動導師。二人已累積不少身體律動帶領經驗,但這次要跳出演出或教班的層面,化身教育藝術家。她們互相補位,一個梳理關於地方的歷史文化,一個主力構想身體律動內容,希望最受社會束縛的24歲至50歲社群,能重拾輕鬆及專注投入的感覺,透過真實經驗,開拓對生活和城市的想像。

打破潛規矩 練習成為自由人

計劃共設四節工作坊,分別在大埔、灣仔、筲箕灣、大角咀設計步行路線。她們從每​區選取三至四個定點,解構該區特性,並進行戶外律動遊戲;完成四節活動後,連同參加者構思新遊戲,在荃灣舉辦公眾遊戲日。

參加者大多並非當區街坊,自覺以新視角感受社區特色。大埔天高地闊,便舒暢地尋找空地和街市圖書館;灣仔休憩空間不足,就先依照人均休憩用地面積,用膠紙圍個框架,感受擠逼,再走進三尖八角的隱蔽公園和插針式的公共空間;筲箕灣舊區中仍有可愛之處,能觸碰街坊每日用的泉水,在廣場感受海風;大角咀不斷面對重建,於是上工廈天台觀看即將消逝的景色;荃灣公園如此寬廣,適合進行跑動的集體遊戲。

活動本身已在訴說可能性:導賞團不一定要以言語主導,娛樂不等於消費,漫遊者(flâneur)可以遊戲化地觀看城市和思考。外間大多跳舞班,都以模彷美態和訓練技巧為主軸。但這裡強調提高覺察(awareness)及開闊想像,轉化成行動,而群體會互相牽引,甚至有叛逆的意味。

沿路有許多枷鎖:禁止球類活動的牌子、看來了無生氣又無人停留的空地、降低可步行性(walkability)的天橋和商場、「動作好難」和「有人望好尷尬」的自我批判。

那就直面各種「不舒服」,見招拆招:把膠帶綑成一團,圍圈拋波與閃避,顛覆球類的定義;在平時只被視作過路處的地上貼圖案、自製擲彩虹、跳飛機;還有用橡筋繩引導拍檔移動、在天台玩燈光、即興舞動、用日常物去敲出聲音。「原來可以咁㗎?」參加者放大感官,轉換視角,被限制的同時,也在創建。不知不覺間,大家都在疏通身體筋結,接通城市經脈,確立自身與社群的關係。

一群人做一件事自有感染力

最震撼的一場是灣仔工作坊。有一站,我們停駐在佈滿水池和高台的公共空間,像闖進迷宮。參加者兩人一組,輪流模仿對方的動靜,如影隨形,隨意遊走。在沒有指示的情況下,每個人都爆出不同想像,扭腰攀爬彈跳壓腿俯臥閃躲⋯⋯穿梭於十幾個幻想世界之中。許多參加者都說,委身於封閉的空間,很久沒舒展身體,遑論集體行動。我們反思處境:在反覆拆卸縫補的城市中,該如何挪動身體、自我探索?怎樣運用空間、重塑思考視點、面對變化、激發想像和創作?

但我也曾思疑,這會否只屬「圍爐」,未能引發公眾好奇,回應真實社群的需要?畢竟這群參加者本來已都對社群營造等議題感興趣,活躍於藝術活動,甚至具有相關的專業背景,如表演藝術工作者、老師、社工等。

直到公眾遊戲日,雨後的下午,共有十二個路人觀察到我們的舉動,或受邀請,禁不住好奇中途加入。當中有南亞小朋友、年輕情侶、中年婦女、長者、新移民家庭等。活動完,有人笑著離開,有人放鬆地攤在地上,也有部分參加者(包括我)的精力過剩,自發玩起數字球,一個小男孩也融入其中。一切自然而生,歷經社會運動和疫情限聚浪潮後,如此聚會就更難得,讓我重新體會到一班人聚在一起的感染力。

當然,一個立體的社區,不只淒美動人的故事。活動設計外,更考驗應對,例如有沒有胸襟去傾聽意見,是否準備好隨時溝通,招攬群眾,甚至拆解衝突。試過有場地使用者覺得地方被侵佔,也有保安接到投訴,進入警戒狀態。坊間很多短暫或空降的計劃,偏重當下的趣味,卻忽視了打開社群對話的契機。兩位主創有禮地解釋來意,化解了誤會。第一場工作坊,點與點之間移動時間太長,稍有悶場,他們得知後,也有重新檢視和調整。

每個人都有學習的本能

腦海中浮現出更多深刻的片段。

夜晚,在荃灣公園橋底構思遊戲。幾十名婦女湧至跳廣場舞,原本稍有戒心,結果忍不住放下要務,隨音樂起舞,還和姨姨來個擁抱。

星期日,公眾分享日,在雨中狼狽地找空地,卻發現移工姐姐早已在橋底搭起紙皮,有默契地劃出空間,席地而坐。

筲箕灣,明華大廈梯間,異物從天而降。一望,是小朋友請我們食糖!

當社區藝術家打著旗幟,想要介入社區,凝聚人心,但有沒有一種可能,隨便一個街坊,都能發揮號召力和影響力,排解疏離感?要怎樣與其他空間使用者共存,才是最好的距離?真正深耕社區的織網者,會意識到自己在「做社區」或以此自居嗎?

快活過後,更重要是內化思考,將理念延續至日常,變成自發行動。逾半參加者報了三場工作坊。有了前幾次經驗,他們後期會在路途中發掘新奇事,跳出規則,自得其樂。每人都有學習的本能,也有能力(agency)去推動改變。較可惜的是,只有一名外來參加者加入籌備遊戲日。若要演變成可持續的計劃,可以推原來的受眾一把,賦予信心和動力(empowerment),引發他們自主發起活動。社區藝術的生命力,不只是言說該區故事,而是捉緊聯繫和啟發,累積並移植到任何生活場景。

有天明恩憶起,幾年前她想為大人興建一個實體遊樂場,如今在無形中換個方式實現。我看著有股莫名感動,原來想就做到,做就見到。假如有天,這些遊戲不再是實驗,人人都擁有一座遊樂場,隨時建在城中、放於身上、埋藏心裡,那便是真正的遍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