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工作者、創作者、編劇。目前以文字為主要表達渠道,並積極探索不同的創作及紀實媒介,包括劇場、影像等。曾修讀敘事實踐相關之課程。對於如何以藝術連結自我與他人、以及其紀錄方式,有著濃厚興趣,持續修習中。
冀望自己永遠不會失去對生活的觀察與想像力。
有感觀察員的背景有機會影響他觀察的角度和側重點,所以在我開始鋪敘這份觀察紀錄之前,也要先介紹一下我自己的背景:一名香港健全人士女性,二十代後半,在大學念新聞與傳播學系出身,副修文化研究;畢業後曾任記者;有一些接觸即興(contact improvisation)、形體劇場和舞蹈的經驗,亦有少許籌辦活動的經驗。在這次工作坊之前,沒有怎麼接觸過外籍家庭傭工或移民家務工(下稱:移工)和聾人社群,算是比較接近主流群體的一員。
這個計劃其實有很多觀察者:計劃發起人之一的楚吉妮Jiney,同時以一名「新手」的身份描述每次工作坊的過程和她的個人反思,並在計劃的Instagram上發佈。兩位聾人參加者也會擔任觀察員,分享以她們角度出發的觀察和體驗。所以,我在此文嘗試以她們未必有提及,或較宏觀的切入點來整合和分析,夾雜一些我的個人小觀察。
在撰文的過程中,我嘗試以「用一盞燈照著被觀察者,也用一盞燈照著自己」,觀察別人之餘,也回看自己的背景和經驗如何影響我的體驗和觀察。讀者也不妨以此為前提來閱讀文章,比較一下我和兩位聾人觀察者及Jiney的觀察角度有何異同。(「『用身體傾傾計』移工x聾人即興舞蹈計劃」詳情,可參見計劃Instagram)
首先,我頗為欣賞這個計劃在對象和藝術媒介上的考量。計劃發起人吳樂希Fifi本來已在移工社群和聾人社群裏深耕一段時間,對目標社群有一定了解,策劃上比起「空降」社區無疑更有優勢。也許是接觸社群的日子有功,她敏銳地捕捉到移工和聾人這兩個看似無甚交集的社群的共通之處:他們在香港社會中同樣面對著與主流群體(使用廣東話口語)之間的溝通隔閡,基於語言文化、交流模式、大眾誤解或歧視等因素,處於社會較邊緣位置。
既然語言是溝通隔閡,我們其實可以尋找和發掘其他有創意的溝通方式,而身體——非語言的溝通媒介,便可以是其中之一。即興舞蹈這個藝術媒介對於參加者本身的身體質素或技術門檻不高,是一個不錯的身體運用入門。
工作坊中,參加者以身體遊戲、即興舞蹈、甚至互相按摩等與彼此互動。從一開始感覺尷尬拘束,到最後互動明顯,可見參加者之間變得熟悉和自然。身體作為溝通媒介,某程度上竟比語言交流更有效。肢體變得親近的同時,似乎也打破了一些心理界限,令我們即使語言不通,仍可以理解彼此想要傳達的意義和情感。
過程中,我也驚覺自己一直以來身處的「主流霸權」:過度習慣用口頭語言的方式來跟別人溝通(即使廣東話無效,仍可以用英語或普通話來跟絕大多數我遇上的人交談),令我在面對聾人時,發現自己連表達「謝謝」也做不到,下意識便想向在場的翻譯員求助,這某程度上是自己溝通的惰性。相反,聾人參加者即使語言不通,也會盡力用手語和表情傳達意思。不難想像,這正是聾人們在主流社會中每天面對的事情。我亦訝異地發現,移工姐妹們比起我們這些「主流人士」能夠更快地透過肢體語言來理解聾人要表達的意思。或許是因為她們早已習慣在語言不通的環境裏工作?
除了發掘非語言的溝通方式,工作坊亦透過不同的即興舞蹈練習,帶領參加者一起探索身體的可能性。我一直略知移工社群中有不少歌舞活動,所以移工們較熟稔身體運用也算意料之中(有趣的是,她們自選動作時常常會做出她們慣用的舞蹈姿勢,有時反而需要透過遊戲刻意打破她們的身體慣性)。令我驚訝的是,聾人亦比起我見過的主流香港人更為主動、開放和更自如地運用身體與肢體動作去表達自己。我忍不住詢問其中一位聾人參加者,她表示印象中身邊的聾人不少也喜歡做運動(不一定是舞蹈),也許正是以身體運用為主,不需用到太多語言交流的緣故。
這也形成了工作坊裏有趣的景象——理論上日常最沒有障礙的主流人士,在活動中反而是最笨拙僵硬,最「handicapped」的一群。當主流論述均強調幫助邊緣群體「融入」社會時,我們可有反過來思考過,向對方學習他們獨有長處的可能性呢?
雙方社群對彼此的了解亦在計劃中日漸增進。第一節工作坊的破冰環節中,Fifi透過一些熱身問題讓兩個社群找到彼此的異同之處;隨後的工作坊中亦不時讓參加者有機會向彼此發問。或者因為兩個社群之間太少交集,雙方都對彼此的日常生活和文化等十分好奇,頗踴躍發問。
工作坊中的即興舞蹈遊戲亦有連結到一些參加者的日常經歷:例如在「木頭公仔」環節中的「主人 VS 公仔」關係,便讓不少移工聯想到自己平常工作時和僱主的關係。在Fifi的引導下,大家再圍在一起討論、反思。Fifi告訴我,她在設計工作坊時,其實並沒有事先設計這些討論方向或問題。頗欣賞她能夠即場從參加者的反饋中看見值得討論的缺口,再從中延伸話題,打開自我反思和相互了解的空間;這樣的討論明顯較有機和流暢自然。
「見㠀」要求觀察員嘗試評估計劃成效。評估因素似乎不少,這裏暫且以「見㠀」的觀察員研討會上提及過的「計劃引發的轉變」和「計劃延續性」兩大方向來檢視。
除了上述提及的轉變和得著,我覺得一個很大的轉變,是參加者對自己的能動性(agency)認知的提升。在計劃最後的「公眾戶外舞蹈互動」環節中,參加者從計劃一開始的笨拙生硬,到最後能夠自如地帶領首次參加的公眾人士一起跳舞。幾位參加者(包括聾人和健全人士)在計劃最後的分享時都提到,本來以為自己節奏感不好,沒有舞蹈天份;有聾人參加者更表示,平常參加的舞蹈班裏,因為自己無法聽見音樂,要跟上大家的舞步相當困難。但經過這次的工作坊,他們發現原來舞蹈不代表一定要跳出特定的舞步,或有精湛的舞藝。與拍檔一起即興地舞動身體,也可以是一種舞蹈。
從認為自己沒有舞蹈天份,到相信自己能夠跳舞,甚至變得享受舞蹈,最終能夠帶領其他人一起跳——除了更新對「舞蹈」這項藝術的認知外,也令參加者鬆綁了對自己能力限制的認知。即興舞蹈本身亦是一個強調參加者自主性,尋找更多選擇可能性的一種藝術媒介。也許這些經驗可以在參加者心中埋下種子,成為他們面對日常挑戰時的一些力量。
說到舞蹈或表演相關的社群藝術,我想起自己今年初曾看過的「無限亮」節目。節目中有一眾不同能力藝術家的演出,如舞蹈和形體表演等;演出無疑十分精彩,讓人敬佩不已。回到本地的社區藝術計劃,似乎亦有一股「強調計劃的最終成品」的傾向,例如結業表演和展覽等等。的確,在一個社區藝術計劃中安排一個最終展演,能夠讓計劃「成效」或「成果」更清晰、深刻、便於評估,亦能在計劃過程中推動參加者有一個持續參與的動力。
但是,是否所有社區藝術計劃都需要以此為重點呢?這樣會否為一些身體質素或表演技巧本身不高的參加者帶來不必要的壓力,或者令計劃變得側重於鋪排出亮麗的最後成品?以本文的計劃為例,比起參加者最後的舞藝是否變得精湛,過程中經歷的身心轉變似乎更有意義。當然,這些無形轉變如何紀錄、評估和呈現當中的「美」,又是另一個值得處理的題目。
說到底,還是需要策劃方在一開始就對計劃有清晰的目標——是以最終展演為導向;還是希望在過程中為目標社群帶來得著和轉變呢?
至於計劃的延續性方面,看得出這個計劃在紀錄、存檔(archive)和論述上花了一定功夫。除了在社交媒體上仔細紀錄每次工作坊過程,亦有移工和聾人社群的相關知識補充及解疑,而且內容採用英文、印尼文和手語翻譯,相信對於日後想策劃相關活動的人或想認識更多相關議題的公眾人士,有一定參考價值。另一方面,工作坊中兩個社群對彼此有頗大興趣,也逐漸變得熟絡,當中建立的連結很值得延續和深化:例如可以想想如何透過計劃中的社交媒體群組鼓勵交流繼續發生,更加善用計劃本身已建立的資源和影響力。
以下是我對於這個計劃的一些建議或思考,供日後想發起類似社區藝術計劃的工作者作參考:
一、在這個計劃中帶領工作坊有其難度。因為參加者牽涉不同社群,需要顧及頗多不同需要(例如需要預留時間作多語翻譯),或會影響到工作坊的流暢度或參與能量。建議帶領類似工作坊時,可以有多於一位帶領者分工合作,或由一位作主,一位作輔,對於帶領者來說也沒有那麼吃力。
二、這次計劃裏的參加者絕大部份是女性,如何吸引更多男性參加,讓性別參與更加均衡?而當參加者牽涉更多元時,也許就更需要思考如何處理異性之間的身體接觸議題,同時讓參與者之間有機會充分交流。
三、在傳播方面,這次計劃主要以Instagram作宣傳,但參加者的招募很大程度上仍依賴計劃發起人本身在目標社群裏的人脈。另一方面,計劃Instagram上分享的知識和論述等內容固然相當有價值,然而如何能夠讓這些內容更有效地傳播?我觀察到,一直以來倡議者和公眾人士對於少數社群的認知似乎仍存在一個頗大的空隙:例如計劃選用「聾人」和「移工」這兩個用詞的原因和背後涵義。這些詞彙對於倡議者和相關社群來說似乎算是重要且基本的知識,但在主流媒體中幾乎不被看見(也許是自己的文字工作背景緣故,我最開首留意到的便是計劃論述中的用詞選擇)。因此,如何讓相關論述和知識更容易進入主流社會的視野,以促進日後更多公眾討論發生,頗為重要。
另外,計劃Instagram上發佈的內容以文字為主,照片為輔,要紀錄這個牽涉相當多動態活動的計劃,單靠這些紀錄形式似乎未能令公眾充分感知活動過程。也許可以增添影片或其他更有創意的方式?
因此,若日後有其他類似計劃,在傳播或紀錄方式上能否有更多著力?如何更有效地運用Instagram這個媒介的特點?(又或者,Instagram是一個最適合的媒介嗎?)若要把計劃的宣傳、論述、存檔等不同面向做得充分,除了利用Instagram,也可以想想其他媒介的可能性,例如出版刊物和發佈紀錄影片等等。當然,這很需要資助方在資源上有更充足的支持,容許更長的計劃時間跨度,以及對社群工作更全面長遠的視野。
四、計劃引發的轉變之面向:除了過程中建立的關係、參加者對自我認知的更新、對藝術或審美有新的眼光等等,還可以是什麼?當中有什麼是值得進一步探究及深化的?這些問題亦有助發起人在策劃階段釐清自己的目標,計劃過程中檢視修正,及在計劃最後帶領參加者整合當中的經驗。
總結而言,我認為「『用身體傾傾計』移工x聾人即興舞蹈計劃」是一次結合兩個少數社群的有趣和有誠意的嘗試。當坊間多數社群工作均強調拉近弱勢社群與主流社會之間的距離時,卻似乎沒有想過讓兩個少數社群彼此交流,擦出更多元文化火花。不難想像,類似的模式還有很多可能性值得發掘。本文計劃發起人本身在目標社群已有持續參與,並一直建立社群網絡,這背景以及她們在計劃過程中持續的觀察、反思和修正,也是推行社群工作一個很重要的可取之處。這次計劃作為一個較小規模的社區計劃試驗,也許可以為日後有興趣的社區藝術工作者作一個參考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