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㠀階段一及階段二核心參加者、見㠀觀察員鍾卓言
食字的人。山城遺民。文字工作者。
剔、交叉、括號,對、錯、改正,我們都是從這些符號的囚牢中走過來的。但天空宇宙無限寬廣,我們會不會可以用支離的橫鈎撇捺創造出容許我們任意翱翔的新天地?「功課創作班」正是如此,借由陌生化的手段連結學習與創作,啟發焦點對象(即小學生)對學習的理解;在「社區探索」和「藝術創作」兩個活動中,透過「落區」觀察,以及使用不同收集回來的社區物料共同創作。在拆解、重組、再現的過程中將孩子從未知到覺知發掘社會的奇怪之處。
自「功課創作班」的首節活動至八月的展覽,跌跌撞撞地以觀察員的身分陪走了一段社群認造/重新反思社區的路,寫下小小心得,是為記。
小朋友斷然不是白紙,在參加「功課創作班」前早已經歷學校與家庭的價值教育洗禮。問題在於,小朋友是如何接受這些價值的?他們能否有思考或質疑這些價值框架合理與否的機會與契機,還是只能被動地全盤照收?按此脈絡,我們尚可詰問灌輸價值觀的教育制度或教育方式本身,還有這些小朋友被要求接受的價值觀是否正確等等。但本文還是希望聚焦在功課創作班的對象,也就是人本身,細看「功課創作班」所作出的嘗試,以及這些嘗試為我們帶來的一些啟發。因為我們在展開某些看似宏大的議題討論時,往往很容易忘記了背後所牽涉的「人」。
常見的情況是,小朋友在不同場景中都未能成為有力的發言者,或被視為「不可靠」的參與者,無論在家庭和校園,還是社區——他們只是一班「毛都未生齊嘅蝨豆窿」。因為不成熟、不「理性」和組織能力較弱,小朋友作為社區一份子,意見往往被會被忽視。 社會正在透過系統性的教育模式把他們規訓和打造為符合我們期望的「孩子」,或說是「未來社會棟樑」。令人氣餒的是,這樣的學習過程往往是一種教人學會「放棄」的遊戲。這種「放棄」並不是指遇到難關便「企定定喺度,得正正喺度,坐定定喺度,乜都唔駛做」,而是要受教育者放棄探尋「正確答案」之外的可能性,功課簿裏反覆的改正便是一例。許多時候,我們作為受教育者,並未有權力質問規矩的合理性,為何這樣的表現方式才是正確。在講求效率的社會裏,我們都要隨着經濟原則走——知道錯處何在,之後着手解決就可以了。因而,改正的過程中,我們知「錯」了,也知道「錯」在哪裏了,卻不知「為何」錯。一個簡單的小詰問:「告」字上面的部件應否「穿頭」?「穿頭」的理由何在? 相信第一條問題不難回答,但問及第二條問題,情況或許就不同了。
「童蒙之言」和「童言無忌」作為套語,很適合用來否定兒童的參與,因為其年幼無知,所講的說話不符合社會規範所以不用放在心上。然而,有時正因兒童未全然了解社會的慣習,才能勇敢挑戰常規。正正因為小朋友不太理性,而且更依賴感覺與直覺判斷,他們不那麼「社會化」的意見與觀察,往往能夠一眼刺穿某些我們(成人)習以為常或認為理所當然的社會現況。觀察「功課創作班」的過程中,也讓我重新意識到,許多所謂的理所當然,並不那麼當然。
「功課創作班」形式上採取用了小學生最不喜歡卻也最為熟悉的教學環境,以類同於補習或課後活動的「班組」進行活動。但在教與學的互動關係,以至活動內容都和尋常的補習班或校園作出區別。比起教學者,工作人員更似擔當了「助產士」的角色,幫助參加者以藝術方式,在更大詮釋空間下展現自身對社區的觀察與反思。持平而言,展覽所展示的「作品」自然算不上令人驚豔,但作為陪伴他們走過整場旅程的觀察員,我認為這些作品可貴在表現了小朋友有別常規的觀察視點與呈現手法。例如在黑色紙筒內放入啡色紙碎象徵籃球架上若隱若現的鐵鏽,還有以兩個氣球和落在地上的啡色紙團組成的靜態裝置模仿鳥類的排便過程等等。完成這些作品的過程中,自然不能避免工作人員的干涉,但觀察的過程中發現有些參加者會選擇拒絕工作人員的協助,獨力完成作品。而即便有大朋友的介入,創作的過程仍舊由小朋友主導,大朋友則提供技術性的協助(如處理熱溶膠)。這些作品本身,也是他們作為社區一份子的發言途徑,展現了他們對於社區幽微的觀察。
策劃者Alex與John作為教學藝術家,以「班」的形式接觸參加者的時候,積極地維持一種較為「平等」的教與學關係,嘗試避免過於強調自身與參加者之間的上下關係。這樣的結果,正如分享會上兩人所提及的一樣——在「教」的同時,也讓自身成為了受教者。
由第一日自我介紹開始,兩人便以Alex哥哥和John哥哥自稱。老師,自然是教導者,但同時更內蘊一種權威性。不論是課室內,或是室外的學習空間,儘管老師講的內容不總是對的,但在聽的當下學生卻會被要求服從其絕對的命令。「哥哥」則只是一個可依靠、「社會經歷」更豐富的同行者。參加者首幾節活動雖然會脫口叫「老師」,但後期習慣以「哥哥」稱呼兩位大朋友時,活動的氣氛亦相較之前輕鬆。雖然在管理秩序的時候,仍舊逃避不了權力的問題,但至少未見到一言堂的情況發生。
在後期「紅色括號」活動中,參加者被賦予兩個任務:觀察街道並找出要加上「括號」的地方,並嘗試以不同詞語形容街道上吸引他們視線之處。在解釋活動指引的時候,觀察到大朋友和小朋友之間的衝突,雙方的對話也開創了對概念的深入討論。Alex和John解釋「紅色括號不一定代表錯,但代表有奇怪之處」,即代表一種有待改正的狀態,但背後到底是代表完全錯誤的交叉,還是部分正確的交叉剔,則懸而未決,也就是括號本身未內藴對與錯的價值判斷。但對參加者而言,情況則來得更簡單直接——「唔鍾意括號,老師覺得錯就會加」、「功課錯就打交叉,括號代表要改」。括號對他們是宣判錯誤的符號,對錯已有定論。更有參加者表示「要有括號,冇就唔知邊度錯邊度要改」,括號似乎成為了一種由他者賦予的必須品,也是一種看待事件的濾鏡。這種衝突實際上也是Alex、John嘗試打破的困境:讓參加者重新思考一些習以為常的常態,例如括號需要被改正,但為何要改正?錯處究竟在哪裡?小朋友最終討論後共同製作了「紅色剔號」,以「批改者」的角色對社區作出點評,自由選擇要給括號還是剔號。改正的場域也由死板的功課,轉為流動中的社區——一個未有定案,尚有改變可能的空間。在落區期間,小朋友將不同街招括起來,連功課創作班的宣傳單張也毫不例外,直至參加者發現Alex是貼街招的「始作俑者」後亦將其圈起來。揭示了在「課室」以外;社區之內——大家都是平等的街道使用者,也是社區有機的一部分。成功維持參加者和策劃者之間對等的地位,也讓小朋友反過來令大朋友有所得着的情況得以發生。
世界以不同符號的樣式向我們鋪展,而每個孩童獨有自己一套解碼心法。縱然他們的觀察角度和表現方式對成年人來說可能略顯奇怪,但對他們而言卻確實是將一個個世界的小泡泡互相連結和引牽的過程。而落區探索與製作道具的過程,正是這些泡泡組成的蜘蛛網相互碰撞的時刻。
計畫早期Alex與John曾讓參加者們加工他們提供的紙劍為行走社區的裝備,但參加者並未以原來提供的材料裝飾,反而跳出框框,在劍刃的外部加上了遠距離攻擊的「裝備」,把剩下的紙皮用作盔甲,甚至磨碎咖啡豆令武器變成「香噴噴」的擾人器具。透過拆解和鬆綁,參加者在活動指引或規則的狹縫中尋到放任想法和創意的空間,屢屢作出突破,上文提及的「紅色剔號」正是一例。
而這些個人創建相互碰撞的火花,也轉換成參加者對社區觀感的互相交織。例如偶遇冷氣機滴水,一方面有參加者認為選擇將污水括起,另一方面有參加者認為從冷氣機落下的水滴如同歷奇遊戲的陷阱,為生活添加刺激感,所以選擇剔起來。在大朋友的協助和引導下,小朋友得以將自身對社區不同「奇怪之處」的感覺透露而出。這些感覺背後,其實都默默指向小朋友對「社區應該如何」的想像。 其他有趣的觀察,還有覺得放在馬路旁的雪糕筒過於鋒利認為要剔除,結合嗅覺及印象將獸醫診所旁邊的污水形容為「貓尿」,需要跳着過河。這些特別的敘述或欠缺理性的考量,卻無一例外捉住了社區某些部分的本質,或其予人的感覺。將這些觀察化為作品的過程中,小朋友得以從細碎的「感覺」提鍊出一個美好社區的圖像——有大家都能開心享受球類活動的足球場,以及擁有不再生鏽的籃球場。
除了活動中價值觀與意見上的交織,更深一層的交織發生在活動之外。「功課創作班」的對象無疑是特別的一群,比起實際參與活動的小朋友,策劃者Alex和John更多時候需要溝通的對象是監護人。小朋友課堂內的活動自由雖然受到保障,但能否參與更多時候牽涉監護人的意願。例如最後的展覽中雖然設有工作坊及導賞環節,卻未能如預期之中由小朋友擔任小老師和導賞員,向參觀者介紹在「功課創作班」的所得。無他,開學日將至,家長自然想捉緊夏日假期帶小孩到處遊歷,或回鄕探親。就結果而言,展覽當日只有一名「小教學藝術家」到場「督導」工作坊。參加者、策劃者、監護人,就此陷入互不情願的三角關係之中。比賽和考試之間,家長總有理由為孩子按優次安排日程,但對於小朋友而言,怎樣才是「最好的選擇」,相信需要透過溝通才能理解。這段「三角關係」亦提醒,進行社區或社群藝術的同時,除了參加者和教學藝術家內部的溝通與交流,或許還有更加多在體制之外的因素需要多加留意。
「留給他們的功課是:發揮想像力持續『創作』,重新劃定不同的限界——何謂對、何謂錯,以及最重要的『我鍾意嘅社區係點樣。』以一種下而上的方式重新思考規則合理與否,重新探索社區『可以如何』。」這是我在「功課創作班」分享集寫下的幾句文字,恰好也可總結我的一小部分觀察。記得有次在後巷執拾鐵罐作素材時,有參加者覺得「我哋好似好窮,喺度執垃圾」,向獵人書店詢問材料時又說道「可唔可以畀啲垃圾我哋?」。但當曾經的「垃圾」變成實踐及表達自我的素材後,大家卻不約而同地不再提起這件小事,甚至提出想再一次到社區內尋找更多材料。這段小插曲反而成為了讓「紅色括號」意涵昇華的小故事——或許社區裏仍舊存在着很多可以變得更好的地方,但我們可以先在自己觀看社區的眼與心上加一個小小的「紅色括號」。有關社區,尚待我們看見的可能性還有更多。這些啟示,都是從這班不太有條理、做事相對莽撞、依照直覺行事的「功課創作家」身上學到的。關於兒童、關於社區、關於我們可以如何與地方連結,大概還有很多需要學習的地方。當有一天,功課不再只是對與錯的交戰場地,格仔簿的格仔可以延伸到社區內的紙皮石地板,社區將會是如何?待續。